二
春秋时楚国宗教思想家观射父是最早给“巫觋”作出界定的人。在《国语・楚语》中载录着他对巫觋的界说:
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素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日巫。”
在观射父给“巫觋”所作的这一界说中,有两点是很明确的:其一,巫觋是在人与神处于隔离的状态下(即所谓“民神不杂”)作为人神之间的中介和媒介出现的。巫觋的天资和智慧高于普通的人(“民”),并且忠诚于神灵信仰。其二,巫觋是神灵依凭、附着的对象。“明神降之在男”“在女”的“降”除了具备通常所说的“下降”“降临”的意义外,还有“附着、依凭”的意思。这一点不可,忽视。
后人解释“巫觋”,多袭自《国语・楚语》中的观氏之言。《说文》把“巫”解释为“降神者”,又释“降”为“下”,有人把“降神”理解为“下神”是不错的。周代司巫有一套固定的降神仪式称之为“巫降之礼”,郑玄注曰:“巫下神之礼”。“下神”的“下”也是“附着”、“依凭”的意思,与“降神”的“降”无别。《汉书》中有一则材料记载故楚地女 媭(楚人对女巫的别称,见于《离骚》)“下神”的情形:
…楚地巫鬼。胥迎女媭,使下神视诅,女泣日:“孝式帝下我”,左右皆伏。〔4〕
广陵王为了篡夺皇位,指使楚地女巫玩弄“君权神授”的把戏。“孝武帝下我”意即:孝武帝之灵已附着在我的身体,“我”( 女媭)的话就是孝武帝的话,你们必须听从。
可见“降神”“下神”都是“神灵附体”的意思,换一个术语说就是“凭灵”。
如果我们将观射父所说的“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日巫”译成现代白话文就是:“神灵附体的男性称觋,女性称巫。”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基本结论在楚人的宗教观念中,“凭灵”(神灵附体)是巫觋的基本特征。
我们通过对楚地方言中关于巫觋称谓的分析,
也可得出与上述结论完全一致的结论。
《九歌・东君》中有“灵保”一语,历来众说纷纭,但大体不离释“灵保”为“巫”“神巫”,闻一多先生释“灵保”一语破的:“保者,任也,凭也(《周礼・大司徒》注:'保犹任也',《说文》:“任,保也)',附也(《庄子・列御寇》司马注)。神尸为神灵之所依凭附著,故谓之神保。《后汉书・马融传》'诏灵保',注日:灵保,神巫也”,巫亦神灵之所凭依,故谓之灵保。” 〔5〕直截了当地说,“灵保”就是“保灵”,也即“凭灵”,“灵保”正是楚地方言中対神灵附体的巫觋的别称。
在楚人的词汇中,“灵”字大约是含义最灵活多变的一个字眼。在屈原的作品中,“灵”忽而为神灵的代称,忽而又是巫觋的代称,这一点在《九歌》中尤为突出。其实这不难费解,当神灵附着于巫觋的身体时,巫觋“一身而二任”,即是他自己,又是神灵,故而巫觋在此时也可以与神灵共名,都称之为“灵”了。朱熹说之甚透,他在《楚辞集注》中说:“灵,神所降也。” 〔6〕巫现之所以可称为“灵”,就是因为他们是神灵附体的对象。
由此可见,楚人称巫现为“灵保”也好,称为“灵”也好,都与巫觋的“凭灵”现象关系密切。
楚国巫觋在进入凭灵状态前,能够看到神灵所显示出来的某种神秘的征象,而神灵降临时显示出的征象通常是瞬间即逝的“光”。在楚人的词汇中“灵”除了指巫觋和神灵外,还有一个神秘的含义,指神灵的“灵光”(或“神光”)。《山海经・海内北经》:“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注曰:“言二女神光所烛及者方百里。”)这里的“灵”即指“神光”。“光”是神灵降临的征象,如《山海经・中山经》中的龟围、于儿、耕父诸神的特征都是“出入有光”;《九歌・云中君》描写神降临时“烂昭昭兮未央”,也以“光”为“神至之象” 〔7〕。
在《离骚》《九歌》中,神灵降临时显示“灵光”被形象地称之为“扬灵”。《九歌、湘君》:
望涔阳兮极浦,
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
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又《离骚》:
百神翳其备降兮
九疑缤其并迎
皇剡剡刘其扬灵兮
告余以吉故。
扬灵,“扬其光灵。” 〔8〕“扬灵”实即现在仍留存于故楚地民间信仰中的“显灵”,是巫觋“凭灵”前神灵显示的征象。当然,神灵“扬灵”只有巫觋才能见到,其他人是“视而不见”的,对于巫觋来说,此正所谓“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
上文引《九歌・湘君》“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王逸注:“女,谓女 媭。”“女 媭”是女巫的别称,见于《离骚》:“女 媭之婵媛兮”。当湘君“扬灵”还未达极盛时女巫为何“婵媛”?为何“太息”?我们认为“婵媛”“太息”正是女巫进入凭灵状态的一种标志。“婵媛”是楚地方言,也作“啴咺”,《方言》说:“凡怒而噎噫谓之胁阅,南楚江湘之间谓之啴咺。”婵媛(啴咺)是女巫进入凭灵状态时情绪高涨激昂的一种表现。近代凉山地区彝族巫师“苏业”也有这种“表现”,“苏业”要得到社会公认,就必须降神时“全身战栗、叹息、叹惋交作”以表明他已有神灵附体。
三
从上文讨论过的楚国宗教思想家观射父关于巫觋的界说来看,观射父强调了楚国巫觋“凭灵”的特征,而没有提及楚国巫觋的“脱魂”的特征。而从现有的文献和考古资料来看,楚国巫觋在实际的宗教活动中“脱魂”的现象是广泛存在的。在痴迷昏乱的状态下,巫觋的灵魂游离自己的肉体,去到另一个世界与神灵交流,在楚人的宗教意识中,这种“脱魂”的观念相当显著。
《国语·楚语》载,楚昭王时,大夫王孙圉使晋,言谈中盛赞左史倚相,并称之为“楚宝”,倚相为“楚之所宝”的主要原因是他“能道顺典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于鬼神,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这里的“上下”,“上”指“上天”,“下”指“人间”,这种用法在金文中习见,在先秦古籍中也是通行的用法。左史倚相能上下于天与鬼神打交道,说明倚相能行巫觋之事,且是一个“脱魂”型的巫觋。上古巫史不分,史官亦能行巫觋之职,楚国也不例外。
屈原《离騷》中的抒情主人公灵均,是否能等同于屈原本人,学术界尚有争议。我们趋向于在二者之间不划上“全等号”,但承认一点就是:屈原本人是“灵均”这一艺术形象的现实原型。如果我们相信“灵均”就是“巫均”的话,那么也应相信屈原与“巫”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离骚》中,灵均是一个典型的脱魂型萨满,他上下于天地之间,往来无阻,飘忽不定。 《离骚》中有一句人所皆知的名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本是灵均上下于天的过程中虔诚精神的表白,现在已成为无数人顽强进取的座佑铭。
巫觋的灵魂在脱离肉体之后,并不是直接飞向天界的,它必须找到某一类“灵物”作工具,由“灵物”把它带往天国。楚国巫觋使用的“灵物”有“天梯”、“灵舟”、“动物精灵”三类,下面分别述之。
天梯
灵魂升天的信仰固然是虚无缥缈的,然而巫觋寻找的升天的途径却是基于一定的现实基础的。巫觋借助“天梯”登天正说明了这一点。“天梯”只是现实生活中赖以登高的阶梯在宗教与神话意识中的反映。屈原《九章・惜诵》以“释阶而登天”比喻不可实现的事,可见“天梯(阶)”信仰在楚国确已存在。
其实,“天梯”并不神秘,高耸入云的山峰与云天相接,巫觋相信他的灵魂可以由此直达天界,因此,他们以山为登天的“天梯”。战国《楚帛书》云“上下腾传,山陵不疏”,何琳仪《楚帛书通释》说“在此有上升意,传有下递意”,“上下腾传”是上下于天传达神旨的意思,而上下于天的“天梯”是山陵,因为“山陵不疏”,升天之路阻隔,所以要“命山川四海”之神“以为其疏”(《楚帛书》),这是楚人以山为天梯的确证。楚国巫觋赖以登天的“天梯”有巫山、昆仑山等。
巫山在楚国的宗教和神话中占有重要地位。在楚国诗人屈原和宋玉的笔下,巫山是一个既充满鬼魅气的神秘恐怖的地方,又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风流浪漫的地方。《九歌》中多愁善感的山鬼所寓居的“於山”就是巫山;宋玉《高唐》《神女》赋中风流女神媱姬播云弄雨的所在也是巫山;降至汉代,巫山都一直是楚地宗教活动的重要场所。在楚人的心目中巫山是一座神山。楚国的巫觋们也很自然地把巫山作为他们升天的“天梯”了。《山海经》中记载的上古神巫从巫山上下于天的神话正是楚国宗教活动中巫觋以巫山作为“天梯”在神话中的反映。《山海经·大荒西经》:
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楚方言中灵、巫相通,注家多以为“灵山”即“巫山” 〔9〕,“十巫”从巫山上下于天,说明巫山是巫觋登天的“天梯”。据《山海经・海外西经》载,登葆山也是“群巫所从上下”的地方,即群巫上下于天的天梯”。“登葆山”是巫咸国的所在,灵山中也有巫咸,登葆山可能是巫山中的某一座小“神山”。有学者以为登葆山就是巫山,或许是实,但尚缺足够理由。不管登葆山、灵山是二山还是合一山,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它们是楚国巫觋灵魂升天的“天梯”。昆仑山不在楚境,但随着战国时代楚国势力范围不断向西拓展,昆仑山在楚人心目中的地位不断升高。顾颉刚先生说:“由于这时楚国疆域,已发展到古代盛产黄金的四川丽水地区,和羌、戎的接触也很频繁,并在云南的楚雄、四川的荥经先后设置官吏,经营黄金的开采和东运(据徐中舒同志《试论岷山庄王与滇王庄跻的关系》,《思想战线》1977年第四期),因而昆仑的神话也随着黄金的不断运往郢都而在楚国广泛传播。 〔10〕昆仓山也逐惭成为了楚人津津乐道的“神山”,在南方古籍如《楚辞》、《庄子》、《山海经》中都以颇多的笔墨向人们展示了昆仑神话那谲诡的画面。
从神话中可以看出,昆仑山如同巫山一样是一座具有“天梯”性质的神山。《淮南子 ・坠形训》载:
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云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屈原《离骚》的主人公灵均为向天帝陈辞,“朝发轫于苍梧合,夕余至于悬圃”,最后灵均“升昆仑,过不周,渡西海,舞《九韶》,升天庭。” 〔10〕灵均正是经过昆仑“天梯”登上了天庭。
当然,在宗教活动中,楚国巫觋借助“天梯”升天只能是象征性的,而不会也不可能付诸实践。在新加坡、日本等地,巫师在沟通神灵的过程中通常要“爬刀梯”,“表示巫师的飞升" 〔12〕,这也是一种象征性的借助“天梯”升天,楚国巫觋是如何象征性地借助“天梯”升天,我们或许能从“爬刀梯”表示“飞升”的事例中得到一些启示。 (未完待续)
以上纹样由荆州记忆博物馆 杨冰 重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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